几番春雨情

 美丽的春天来了，美得勃发，美得旖旎，美得惋忧。春风春雨，春山春水，春花春叶，春情春梦都如此令人向往。但延绵千百年最令人难忘的却是那拨动心弦的咏春诗。春天是最富有诗意的季节。春天一到，中国人的心里便会涌动“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诗意。 

　　这不刚过正月初五，我便收到好友八十多岁的范老先生写的书法作品。他书录的是李商隐的《春雨》：“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历来有人说李商隐这首《春雨》是情诗，但范老先生“举案齐眉”的夫人尚健在，迎春之际书录《春雨》不是为抒发怀念糟糠之情。正如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笺注》中说：“此借春雨怀人，而寓君门万里之感也……此等诗，字字有意，概以闺帏之语读之，负义山极矣。”新春之际，范老先生吟诵李商隐的“春雨”，要比吟诵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更能抒发他心中的情感。选李之《春雨》而非杜之《春雨》，是一位老者人生阅历的择取，是一个当代自由生命与千年诗句的共鸣：“万里云罗一雁飞。”当然，杜甫也不乏深沉的咏春诗，比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家国情怀，力透纸背。 

　　李商隐“白门寥落意多违”的诗句使我想起清代嘉道年间著名诗人张际亮的《春日再送友人之白门》：“更买江南一叶舟，东风昨夜长淮流。孤身白下逢寒食，细雨清明上驿楼。莫作杨花怨飘荡，应知春色绾离愁。亭前饯别吾怜惯，半醉从教酒力遒。”读了他们的诗使我明了万物勃发的春季更是系念离别之情的时刻。“应知春色绾离愁”，难怪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写道：“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离别。”春季无穷的勃发生机和人间无尽的离别情谊使得春天的旖旎更具心灵的张力。这种张力到了极致，便在春天里升华成灵魂的自拍照。比如陈寅恪先生春日独游玉泉山静明园所写的：“犹记红墙出柳根，十年重到亦无存。园林故国春芜早，景物空山夕照昏。回首平生终负气，此身未死已消魂。人间不会孤游意，归去含凄自闭门”。有人说此诗太悲观，我却认为他同南唐后主“寂寞自销魂”一般，在春日里对自我灵魂舔羽自梳。

　　我年岁大了，喜欢一些深邃的诗句。但毕竟是春天来了，也可以吟点“小清新”类的诗歌。宋版芳阑轩集卷三中有一首《春日曲》：“中妇扫蚕蚁，挈篮桑树间。小姑摘新茶，日斜下前山。”清新口伐？无需着色，素描一般。读这样的诗就把我带回了儿时春游远郊的境况。试读几首宋朝永嘉诗人徐玑的春雨诗。《一雨》：“一雨郊原绿，高田水过低。荷锄烦稚子，馌亩伺良妻。老去知谁许，归欤得自犁。缓行溪上石，吟咏到鸦栖。”农家风味让人神往。《春雨》：“断桥横落浅沙边，沙岸疏梅卧晓烟。新雨涨溪三尺水，渔翁来觅渡船钱。”渔樵气息扑面而来。《新春喜雨》：“农家不厌一冬晴，岁时春来渐有形。昨夜新雷催好雨，蔬畦麦垅最先青。”读这样的诗，情不自禁就会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还有一支短笛在吹响”。

　　有人写春喜的，也就有人写春愁的。画家谢稚柳先生就画过一幅《春愁图》呢。大收藏家张伯驹还为此画题浣溪沙一首：“一夜东风上柳条，沙堤土暖长芦苗。青山淡淡水迢迢。背后斜阳随地尽，眼前芳草接天高，愁心暗付往来潮。”既然愁心已付往来潮，我们还是看看满地的迎春花吧。张先生咏迎春花的临江仙恰是春意满满：“廿四番风花信，三千大地春光。暖风淑气丽朝阳。黄金开锁碎，彩线引悠扬。高柳未舒腊意，小梅才试新妆。岁寒清供倚华堂。绿尊斟潋滟，红烛映辉煌。”

　　先辈们的咏春诗像淅淅春雨，沁人心扉，润物细无声，这倒应了那番景，那番情：“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作者：傅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