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兄去世,以泪之名

推荐人: 乔 叶 来源: 时间: 2018-03-03 16:55 阅读:

  2018年2月24日,大年初九,晨,红柯兄去世。

  虽是周六,因为春节假的调休,依然需要上班。忙了一些琐事,刚顾上看微信,就被他的消息惊住。明知道除非极端情境无人会以这种方式来制造这种恶作剧,却还是难以接受。发私信过去求证,果然,说是心脏病。

  泪顿时落下来。

  记不得和红柯兄何时相识了,想来应该是2004年我初习小说之后。一读到他的小说便钦羡不已,《美丽奴羊》《额尔齐斯河波浪》《吹牛》……他的小说,绝不是西域风情之类的词可以概括的,其中仿佛有自然之神赐予的某种伟力,雄浑璀璨,让我屡屡读得叹为观止。

  在确认他去世的这一刻,他的小说突然开始后退,他的样子浮现到面前。

  想起有一年,在北京,我和他不知道什么缘故凑在了一起,临时起意去看一位共同的朋友,我说买花,他提议买水果,说水果更实惠,就买了一箱子水果。人行道窄怯,他便把水果扛在了肩上,像个健壮的农民工一样走在我的前面。他器宇轩昂的背影,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想起他自来卷的头发,近些年,每见一次就花白一些稀疏一些,可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的门牙已经漏缝,说话有些跑气,可谈起写作和读书却仍兴致盎然,滔滔不绝,占据着绝对的话语权。不过叙起家常的时候,他就没了什么原则,极为宽容随和,你说什么他都是对对对,行行行,一派大人宠溺孩子的风格。

  想起和他相处最长的一段时日,是去俄罗斯进行文学交流,泡在一起约有七八天,吃饭、旅行、开会,每次群聊,他都是核心人物,因他熟知俄罗斯文坛的各种八卦,最经典的一句是他用浓浓的陕西腔定论:“普希金的婆姨给沙皇生过俩娃。”

  想起有一回聚餐,他说起爱人的时候一脸满足。有人调侃他,红柯啊,人家说真爱老婆的人会知道她的三围,你知道吗?他以他特有的笃定诚恳的神情回答说,知道。是么?我真知道。多少?眼看他憨态可掬地要被套路,我们一边阻止他,一边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总觉得,如果以人好和写得好来判定作家的话,有很多人,主要是人好。有一些人,主要是写得好。写得好且人又好的人,不多。红柯兄就是这样双好的人。

  总觉得,这样的人,是不会就这样死的。最起码他们应该死得很晚,应该会死在许多人之后。

  总觉得,红柯兄这样的人的这样的离开,让“好人不长寿”这句俗语又一次得到了令人厌恶至极的验证,也总让我想要放弃去做一个好人的努力。

  ……

  一天里,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想着红柯兄,断断续续地落着泪——也许中年就是如此吧,多少事情挤压着,连为朋友落泪,也不好任性地酣畅淋漓。有人敲门,便擦掉,做正常状去应对。等到一个人的时候,泪便不能止。直至再有人来,再擦掉……午饭是一场早几天前定好的饭局,实在不好推掉,勉强应酬完,回到家,躺在床上,便又哭了。这次哭得久了一会儿,直到哭累,睡去。晚饭后,看电视,刷牙,泡脚,等到完全舒展地躺到床上,泪也完全舒展地落下来。

  能做什么呢?唯泪而已。他给我的记忆全是笑容,我能遥送他的,却只有泪。

  年纪渐长,本以为这颗心会越来越硬,可出乎意料的是,却似乎越来越软。有一次,一位极亲爱的好友在新疆旅行遇到地震,我看到新闻便发微信过去,她迟迟才回:我要是出意外,你就替我打理家里的事。我顿时就哭了。好像她真的不在了一样。

  还有一次,一位兄长在日本,恰也遇到了日本地震,慌乱中我脑海里迸出一连串不祥想象,就兀自哭起来。偶尔也会想到自己,想到如果自己突然不在了,可怜的儿子边哭边喊妈妈的样子,就自己先替他哭了起来——好笑吧?写到这里,也还是有泪。

  人到中年,泪点居然越来越低,这是怎么了?是心疼自己,是心疼所爱,是为不远处人生尽头的悲凉和虚妄,是为人人都有的脆弱和微渺,是为明知这一切却依然怀抱着热望不竭前行到最后一刻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是这样吧?

  是的,是这样的啊。

 

作者: 乔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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