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穿墙而出的树

推荐人:沈轶伦 来源: 小船阅读 时间: 2018-01-24 20:38 阅读:

 一棵树穿墙而出。可能是一棵构树。也可能不是。城里人对植物的认识有限。看到它灰褐色的枝丫,上面伸出绿色的叶子,如许多手掌一样在风里轻挥。我想,这是一棵树了。

  墙属于一排平房。据说是校园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为青年教师建造的宿舍,住过几代教师,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腾空出来,荒了下来。在一扇窗的边缘,在红色油漆的窗框和灰色墙体的缝隙里,这棵树从室内破壁而出。手腕粗的主枝上,抽出许多细条,绿茸茸的叶子在上面舒舒展展地摊开,像一个勤快的主妇乘着阳光和暖,临窗晾晒衣服。

  校园里的其他角落,师生往来、读书声朗朗。只有这个区域,处于河道边的死角上,不会有人,也不会有车经过。夏天,许多丝瓜花沿着矮篱笆开,黄色的一朵朵,像一串闪亮的号角,但没有人来采,到了秋天,它们就变丝瓜络了。秋天,水杉树落下褐色的针叶,没有人扫,它们就铺在地上,是一片厚厚的没人踩踏的绒毯。但到了冬天,这片绒毯又消失了。雨水洼在这里,变成一片泽国,冷风吹了一晚,泽国就结冰。但也不会有谁滑到,因为实在,没有人会从这里经过。

  我散步时,总绕到这里来看一看。楼梯上生了碧绿的苔,有把红色的天鹅绒面椅子被扔在上面。有一扇窗户没关,风来了,那窗玻璃就哐当哐当地开合。再下次去时,玻璃没有了,只剩窗框,还在嘎吱嘎吱地一开一合,露出窗里挂着的,印有粉色猫的窗帘。没有人来收拾。每次去看,猫都暗淡一点,深粉色变成浅粉色,然后变成白色,然后有一天,都从破布上消失了。几只麻雀从这窗口飞进飞出,啾啾地宣示主权,歪着脑袋看我一眼,然后继续去筑它们的巢。

  有时我也会溜进没锁的房间里。屋内还留有最后一任住户搬走时的样子。灶台边,挂着留着指痕的毛巾;浴室里,还有剩着肥皂丁的肥皂盒。一间空屋子里,有一块落满了灰尘的席梦思床垫放在中央。还有一间屋子里,遗留下一只一人高的熊玩偶,寂寥地垂着毛毛的脑袋,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也不会有人把它搂在怀中。

  有的屋子里,大约青年教师在这里添了丁。窗台上,留着一只塑料小黄鸭。大门把手上,贴着一张小学生的课程表。周一上午的课程顺序是语/体/数。边上稚嫩手笔写着:“出门前检查红领巾”。还有一架旧书柜没有被搬走。玻璃移门里,书都清空了,但还贴着角落站着几个拇指高的绿色塑料士兵。他们或在瞄准,或在侦查,依旧保持着紧张的战斗姿势。却没有人要和他们打仗了。而庭院里被拉下的,是几个素描用的石膏像,被风吹雨打,已不复雪白。荷马头上盘踞着一只猫,拉奥孔头上坐着另一只。两只猫看到我,惊跳着躲开。拉奥孔顿时失去遮蔽,露出痛苦的眼神,和扭曲的躯体。

  那棵大概是构树的树,从靠北的一排房子中央的墙面上,破壁而出。它的根大约是在屋内。但这扇窗户紧锁,不能翻进去一探究竟。只能隔着玻璃看到,室内相对放着两架双层床。床上只剩床板,是木头的一种。窗边长出这棵树,也是木头的一种。死去的木,变成人类的用品,活着的木,破除人类的结界。

  春天这棵树抽芽,夏天浓绿一片,还开了花,到了秋天落叶。真是活脱脱一棵树。和花园里其他树一样,和田野里其他树也一样。对它来说,屋子和窗户与山石和岩土没有差别。只要有能容纳下种子的空间和条件,它就能生存下来。然后生活下来。它长得很快。

  日复一日,这片废宅没人来。但也不尽然。老鼠来了,黄鼠狼也来了,各种鸟来了,蛇虫百脚来了。市中心每一寸土地都是被精准估价过的。但这里却像个异度空间。人类退场,动植物上台。舞台上演出还在继续,只是人们不留心就看不见。有时傍晚,有个老太太会来。她一路走一路大声说话“你今天不睬我啊,你不睬我我走掉咯。今天我特地来的。你也不睬我吗?”她赌气一样故意不看向屋子。就像魔法一样,她一路走,从废屋的各个角落,不断显身各种毛色的猫,躲在各自的遮蔽下,远远观望她。最终老太太蹲下来了,大概是从怀里掏出什么食物,那些猫也终究忍不住,循味簇拥过来。

  废宅里原来有那么多动植物,落地生根、安家落户,所以叫它废宅也许不合适。它是热闹欢欣的。只是人类习惯了城市的驯服受控。却忘了于自然,没有一寸空间,会被荒废,于时间,每一分钟里都有生命。

  到了冬天,我带了相机去。想特意再看看那棵穿墙而出的树。但是只剩一个空洞。一片叶子也没留。树被砍掉了。

  原来有人来过。并以人类的方式终结一切。那天是傍晚,我等了很久,想等喂猫的老太太来。想和她确认,这里曾有一棵树穿墙而出。想看她再召唤出所有的猫。这不是我的幻觉。但我没有等到她。

作者: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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